【共识网按】2016年4月16日至19日,古巴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劳尔•卡斯特罗再次当选古共中央第一书记,劳尔•卡斯特罗在讲话中明确指出,古共七大将是“历史性一代领导的最后一次古共全国代表大会”,“古巴革命和社会主义的旗帜将交到年青一代的手中”。而今年3月,奥巴马成为88年来第一位访问古巴的美国在任总统。
作为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唯一的社会主义国家,古巴寻求与美国改善关系意味着什么?古美关系经历了怎么样的历史进程?社会主义古巴的国内目前是什么状态?古巴与社会主义阵营的关系经历了哪些转折?美国推动美古关系正常化出于哪些考虑?为何选在此时与古巴改善关系?如何评估拉美的民主化?带着这些问题共识网国际频道黄南特别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学者谭道明博士。谭道明,北大法学博士,现为社科院拉美所政治室助理研究员。研究领域为拉美宪制、政治等,译有《论拉美的民主》(彼得H.史密斯著)一书。本文为采访的上半节。
【专访】谭道明:社会主义古巴将向何处去?(上)
一、古巴革命成功时,卡斯特罗还不是共产党
共识网:1959年菲德尔•卡斯特罗打游击推翻了巴蒂斯塔独裁政府。古巴革命能够胜利的原因是什么?
谭道明:巴蒂斯塔本人及其傀儡主导了古巴近四分之一世纪,逐渐腐化堕落,失去民心。不仅个人腐败,整个家族和体制都腐败。这些人与居住在哈瓦那的美国人一起,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古巴的中下阶层日益疏远这个政权。卡斯特罗抓住了广大民众反独裁、反腐败的诉求,发动武装起义。
古巴革命对美国来说更像是一个个苦涩的意外。美国人没有想到古巴革命能够胜利,也没有想到古巴胜利之后能那么快地走向社会主义。它以为卡斯特罗的起义不过是当初巴蒂斯塔推翻马查多政权的又一次翻版。巴蒂斯塔政权的腐败和专横也让美国人很恼火,早已撤回了对它的支持。巴蒂斯塔被推翻了,那就再扶持下一个政权,如此而已。美国人没想到,这一次不是一次普通的起义,而是一次革命。当然,这种革命的性质需要事后追溯才能彰显的。
共识网:就是说卡斯特罗原本不是共产党员?
谭道明:后来才是,闹革命的时候还不是。古巴共产党成立的很早,1925年就成立了,但并不是古巴革命的领导力量。领导力量是1953年7月26日成立的七•二六运动。1959年革命胜利,1961年卡斯特罗将自己领导的“七•二六”运动与古巴共产党合并,1965年成立新的古巴共产党,并亲自担任新的古共总书记。所以,古巴革命最初只是一次典型的民族民主革命。它的社会主义性质的是后来才有的,更多的是冷战塑造的。相当于先有革命,胜利之后再回过头来说我原来的革命是社会主义革命。
共识网:卡斯特罗是怎么崛起的呢?是跟毛泽东一样的人物吗?
谭道明:我觉得不好比。中国共产党走的是从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营造的是革命的汪洋大海。卡斯特罗聚集一些革命青年举行暴动,在古巴这样的小岛,其格局恐怕无法与20世纪中国发生的那些重大事件相提并论。著名的蒙卡达战役不过是卡斯特罗率领165个革命青年发动的对蒙卡达省兵营的一次袭击。在拉美地区都有这个特点。玻利瓦尔解放了南美的好几个国家,攻克了几个主要城市就发现大局已定。整体而言,南美的民族解放运动的规模、广度和暴力程度没有办法和中国国共内战相比。
二、古巴是被美国逼上社会主义道路吗?
共识网:是否可以说古巴走社会主义道路也是为美国所逼迫的?
谭道明:也不能这么说。革命胜利后,卡斯特罗曾赴纽约联合国总部访问,展示的是一个民族主义改革者的形象。至少从姿态上讲,卡斯特罗在当时没有拒绝与美国修好。如果美方给予充分关注的话,给予足够的重视,卡斯特罗也不一定会站那个队。他或许会与美国保持传统友好关系,或许会选择向阿根廷的庇隆学习,走第三条道路——既不加入美国人的资本主义阵营,也不进入苏联人的社会主义阵营,会在两个阵营之间保持距离。因为当时的卡斯特罗并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走第三条道路也是可以理解的,顶多就是他的第三条道路偏左一点。
所以历史有很大的偶然性。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用小说家的手法展现了这种偶然性。在张松献图这一回里,张松刚开始是想把西川的地图献给曹操的。曹操不理他,杨修很着急,杨修说主公,你要给这个人一个机会。结果曹操给了机会反而弄得更僵了。曹操见了张松,觉得丑人多作怪,乱棒打出去。张松很傲,他觉得自己有底气,我给你一个西川,你应该以礼相待,谦恭下士,然后我再缓缓献图。没想到曹操居然这么傲慢,我就不给你了,回去路上我就献给刘备了。卡斯特罗访问纽约当然不能与张松献图相提并论,毕竟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环境下,但二者都能说明历史具有一种我们无法预测的偶然性。
共识网:美国和古巴断交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谭道明:主要还是冷战原因。既然你倒向了以苏联为首的华约一边,你要搞社会主义,对美国来说就是敌人。卡斯特罗政府当时没收美国人在古巴的几乎全部资产,国有化美国在古巴的石油公司、炼油厂、电力、电话公司、蔗糖厂。一些古巴人流亡到美国后,他们在古巴的财产也被充公。这样实际就激化了古美之间的矛盾。直到现在,古美关系都实现正常化了,整个问题都没谈拢,还是主要障碍之一。古巴说你要赔偿对我半个世纪禁运的损失,美国说你要赔偿美国公民、公司的财产,各说各话,两方谈不拢。我感觉,大背景就是冷战,你站在了社会主义阵营,小背景是激进的政策,没收财产的原因。这两个因素其实是互相关联的。
共识网:“古巴导弹危机”是美苏两大国在古巴所进行的一场核对峙,是冷战史上最危险的一个时刻,对于古巴的影响是什么?
谭道明:古巴导弹危机最大的影响是古巴更加全面、彻底地依赖苏联和苏联集团,包括苏联的经济互助委员会体制。美国的肯尼迪政府实行了更加严厉的制裁,美古修好的最后一扇门也被关上了。古巴没有退路,逼得只能依附于苏联阵营,没有其他选择。
美国的制裁还具有强大的溢出效应。欧洲、日本等国也跟进,至少不会跟美国对着干。所以,你看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2014年12月美国人刚放出美古关系正常化的风声,欧洲一些国家、日本就迫不及待赶紧访问古巴,要赶在美国人之前与古巴重修旧好。这些国家看到大哥点头了,我也得跟上,而且我还要比你快。古巴的旅游市场尚待开发,古巴的农产品,古巴的医疗产品,比如疫苗,都有很大市场,要先去抢先机。
三、古巴社会主义的历程:当今古巴如中国80年代初,经历过古巴“大跃进”
共识网:古巴在卡斯特罗执政期间是如何摸索的?
谭道明:中国搞改革开放是“摸着石头过河”,古巴人也一样。卡斯特罗也没搞过社会主义,只有自己摸索,同时向“社会主义阵营”其他国家学习。主要还是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学习它的权力的高度集中化,经济上的严格计划经济。直到现在古巴还在实行基本必需品的配给。我个人感觉,现在古巴的开放程序仅相当于我国的80年代初,现在还是步伐比较小,相当保守。
共识网:古巴社会主义有没有一些成效,我的意思是它可能既不是无限得好也不是一无是处,因为社会主义可能会有利于很快地调整经济结构,改善以前殖民地的单一经济作物制度,就您的研究来看有哪些益处?
谭道明:古巴社会主义的最大贡献在社会政策方面,在老百姓民生方面。古巴的医疗、教育在全世界都是领先的。美国学者裴宜理(ElizabethJ.Perry)曾问古巴人革命传统的意义是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古巴革命给全国人民带来了普遍的医疗保障和普遍的教育。这是古巴版社会主义能够持续下去的最大正面资产,也是我判断古巴能够实行渐进式改革的主要依据之一。它的民心还没有完全流失,基本面还在。
共识网:跟朝鲜相比,是不是卡斯特罗还比较人性化,比较开明?
谭道明:与朝鲜领导人相比,卡斯特罗是相当灵活性的。古巴政治一直都有理想主义与务实主义之争。1960年代,在格瓦拉的影响下,他曾经实行非常激进的理想主义政策,强化中央计划机构,全面国有化,甚至进行了古巴版的“大跃进”。1968年春天发动“革命攻势”。要求全体古巴人全力以赴,力争1970年古巴蔗糖的产量达到1000万吨。古巴全国的劳动力都被动员去砍甘蔗,最终只有850万吨,还把1969年的一些收成也算上。尽管这个数量已经是古巴有史以来的最高产量,但仍然低于预期目标。
因此,1970年年初,卡斯特罗改变了立场,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及理想主义模式的失败。他向全体古巴人民发表演讲,题目是“让我们欢迎羞愧”,提出辞职,但群众高呼拒绝。随后就采取更加务实的政策。允许私有部门在农业和服务业发挥更大作用。在苏联解体后,卡斯特罗公开承认古巴模式已经失败。从这个角度来看,劳尔主政下的经济革新,其实是古巴政府长期以来应对严重危机的一种策略,并不那么出人意料。从这个角度看,劳尔与卡斯特罗之间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矛盾,更多的是具体政策方面的分歧,在大政方针方面,两人是存在基本共识的。
共识网:古巴虽然实行社会主义,但是可以信仰宗教?天主教徒很多?
谭道明:是的。古巴最有影响的宗教是天主教,整个拉美和加勒比地区都是如此。这是西班牙、葡萄牙殖民统治的一个文化遗产。天主教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现任教宗方济各是阿根廷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总主教任上选任的。他也是第一位拉丁美洲的教宗。对古巴来说,非常有意义的是,目前古巴的政教关系出现了大的变革。1991年的古共四大取消了党章中“有宗教信仰的革命者不能入党”的规定。1992年修改了宪法,明确规定国家保障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这是根据古巴国情、民情作出的重要决定,扩大了党的群众基础,改善了古巴的国际形象。
教宗方济各曾多次到访古巴,受到民众盛大欢迎。在古美关系正常化后,劳尔也去梵蒂冈访问,公开感谢教宗为推动古美关系所作出的努力。他说:“我迟早有一天会重新祷告,回到天主教堂,我并非开玩笑。我是一名共产主义者,古巴共产党过去并不允许这样做,但现在可以了,这就是一种进步”。在古巴领导人看来,只要有利于建设社会主义,有利于古巴的长远发展,宗教信仰与政治信仰并不必然发生冲突。这也体现了古巴领导人治国务实、灵活性的一面。
四、古巴政党制度走向:党内变革
共识网:拉美很多国家逐渐从军人独裁政体向民主转型,但貌似并不成功?
谭道明:对。一直到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这些国家才真正从军人独裁走向民主。之前也有一些民主的片段,不管是在巴西还是在阿根廷,或者拉美其他国家。阿根廷特别典型,经常在威权和民主之间不断摇摆转换,直到第三波民主化以后,这些国家的民主进程才没有发生大的逆转。当然,多数拉美国家的民主还停留在“选举民主”的层面。即,最民主的时刻是在举行民主选举的时候。在选举领域之外,特别在个人权利保障方面,还存在各种各样问题。西方一些学者制造了不少术语,比如“委任民主”、“不自由的民主”来描述这种状态。当前巴西的总统弹劾危机,委内瑞拉的政治动荡,都表明拉美的民主还远没有成熟,离自由民主还有很长的距离。
共识网:古巴政党制度的前景,比如有没有可能多党制?
谭道明:至少目前来看没有看到迹象,因为古巴是一党执政,其他社会组织的力量比较弱小,对执政党不造成实质性的挑战。古巴也有异议人士,这次奥巴马访古的时候坚持要会见一些异议人士。所以,在我们目前可预见的未来,可能很难看到两党制、多党制的出现,最有可能的方式还是党内变革、体制内改革,在古巴共产党领导下进行的政治体制改革,比如说党内领导层更替的制度化、党的骨干选拔机制,等等。从党内改革开始,逐渐向更大的政治和社会领域推动。